近两年,“内卷”和“过剩”两大标签始终萦绕着中国制造业,而时不时就被挑起的贸易争端更加剧了人们的担忧。

  深圳的储能制造业,更是这一背景下的超级典型。“新能源”在目前的语境下几乎和“过剩”划等号,让资本敬而远之,同时深圳的出口依存度高达76%是所有一线城市中排行最高的,堪称冲击的*线。

  今年过完年我从上海到深圳长住了近三个月,把光明、龙华、甚至坪山开厂的朋友都拜访了一遍,期间历经了特朗普政府“对等关税”的闹剧,当时甚至思考:行业是不是会在内外部折腾之下转为“躺平”或者“收缩”。

  即使展会不再像两年前一样人山人海,坪山和惠州的快速路上还是运着比亚迪、亿纬锂能、欣旺达和鹏辉能源这些公司的电芯。

  这些电芯在观澜和东莞的工厂里焊好,与古瑞瓦特、首航、三晶等品牌的逆变器一道制成储能设备,最终搭载着德业、安克、远信以及更多未曾出现在大众视野的品牌,装上盐田的集装箱发向全球。

  行业依旧表现出了极强的韧性,就如深圳24年增速达14%的出口一般。回到上海后,参与这周的SNEC太阳能展更加印证了这一点:

  在从福田市中心一次次到关外的工业园的拜访中,我大致感受到了,为什么宏观如此艰难的、微观也倍感“卷不动”的体感下,深圳这些储能企业却仍和野火一般,不断烧向新的市场。

  早期卖非洲的能源产品基本上都是“丐中丐”,只需要几块回收来的B品电芯,套上公版的塑料外壳,留出几个接口可以插LED灯和电风扇即可。上万欧的户用储能非洲老铁打十年工也不见得买得起,销售市场并不大。

  这种降本速度,让非洲老铁们也从“拼好饭”变成“吃顿好的了”。升级换代的中国产品快速的涌向了非洲大陆。最直接的,是把欧洲畅销过的户用储能卖去非洲。

  但时代的潮流总是眷顾少数人,在那个发货到港就能数钱的年代,他和大多数新入场的同行一样,在欧洲CE认证上卡了大半年,甚至发现在欧洲,开一个银行账户都要3个月。等走流程的时间过去,库存早已堆满了鹿特丹的仓库,十几米高的立体货架上全是卖不出去、积压的户用储能产品。

  无奈之下,老张开始着手开发新的市场,还好有老大哥带他开始做非洲富人区别墅的户用储能市场,才缓过一口气。

  但非洲市场依然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,本以为就是集装箱拖过就可以当甩手掌柜,但很快就面临新的问题:

  非洲富人买到储能设备后,无论是安装还是使用都没有多少懂行的,有客人买来以后立刻拿去充大功率设备,结果一个晚上就过放损坏了;有的拿并网储能当离网储能用,晚上储能电池像欧洲一样的反向售电给电网,电表哗哗倒转,吓的老黑直呼见鬼。

  最头疼的一次莫过于设备需要软件升级,但当地没有懂行的工程师,公司只好派人跨越大洋去集中升级,结果工程师老赵下飞机就感染了疟疾,拉了一周肚子,虚脱中的老赵问当地人怎么预防这种疾病,当地人表示:

  要克服的不光是当地条件的困难,还有国内同行的恶意内卷。说是恶意,就是不少同行在搜罗B品电芯和回收电池,在小工厂“手搓”加工后发往非洲,毕竟这才是“供应链降本”。

  比如:“客户更喜欢高压电池、更喜欢大功率的系统”简单说,非洲人民不再是“丐版”设备的回收站,而是要“更高”、“更强”的设备,反过来说,甚至连价格和利润,非洲都比国内好赚,这让老张开始觉得:除了欧美以外的市场,依然有很多生意可以做。

  东南亚还是比较看重安全质量可靠性的,所以国内便宜到一块多的光伏epc在东南亚反而没有市场,这边人相信优质优价。

  行业总是抱怨,如今生意都是只赚流水不赚钱,甚至赔本赚吆喝的地步,但有的企业,却能闷声发大财,秘诀就在于早一步的去布局水下的细分市场。

  朋友范总,是一个做储能+光伏微电网设备的创业者,对出海这件事倒是先知先觉;两年前他从国内一家头部公司出来创业,不喜欢凑户储热闹的他认真的看起海外矿山之类场景的储能。

  据他分析,在矿山业主里,比较有钱的是金矿、铜矿的业主,付款也快;此外,采石场、伐木场、这些比较穷,但也有用电的刚需。

  在第三世界,很多矿山都在深山老林里,电网难以接入,如果买柴油发电机,那么在非洲的交通条件下,运油到矿口烧油发电给业主的感觉像是“烧钱发电”。

  当然,在他的信心背后,是为微网发电的光伏组件价格也从2022年的1W要2元雪崩至0.7元,同样下降接近70%,甚至闹出了欧洲把中国光伏板买来当栅栏档板,因为价格甚至比买铁板的更划算的笑话。

  情况也比范总预料的更好,他的设备在非洲、澳洲都卖的非常好,业主用上以后甚至都舍不得再用柴油发电机,反而是追加他的设备,颇有一种中国增程车主舍不得加油即视感。

  其实另一家深圳的明星公司安克创新也采取了类似的打法:即找到之前大公司瞧不上的细分场景。不久前,主要在美国卖充电宝的安克就在深圳地铁贴上了一张海报

  打开财报才发现,安克在欧洲卖阳台储能,一年卖了30亿,而在此之前,又有多少人把小小阳台当作一门大生意呢。

  提起深圳出海,一般*反应就是跑去Shien、Tiktok、亚马逊上去卖货,再就是挤满各个海外展会的中国销售,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能力升级是:越来越多的项目和方案出海。

  远信储能是我这次拜访的一家大型储能设备公司。公司非常年轻,19年才成立,主营的大型储能设备不光单体价格高,后续海外的施工和运营也颇有难度。

  以前这是美国或者中东这类土豪客户才能负担得起的产品。但随着中国制造带来的降本,非洲国家也开始悄然下单。

  在非洲国家乍得,远信去年就落地了一个项目。场景非常实际:在乍得这种国家,全国只有3.9%的人能用上电,每天停电时间更是大于12个小时。

  这个时候,一个大型储能设备加光伏等发电设备组成的微电网,足以满足当地一个小村镇供电,只要不发生动乱,这个小微电网就能岁月静好。

  当然,在非洲,岁月静好这个词本身就有点奢侈。公司的总工回忆自己的项目经历:“刚下飞机,几公里之外就传来了炮声,整整响了一夜,就像在放鞭炮一样”。

  一旦出海建设项目,那么如何雇佣本地人、如何引入国际资本参与到项目中,如何和政府打好关系,复杂度都不是一个集装箱卖货可以比的。

  甚至如何把几十吨重的大型储能集设备到指定的村落,这个在中国是不用考虑的问题,在非洲却可以成为拦路虎。

  为了服务非洲,远信在南非、科特迪瓦和肯尼亚都建立了支持中心,还引入了本地团队作为区域高管。实际上,仅仅不到两年,公司海外项目已经逼近一半,遍及了欧美中东非洲。

  这个案例背后,我们其实也可以意识到一件事,中国企业出海确实早已迈过了“卖货”这个阶段,即卖的不是“储能设备”,而是拥有体系化的出海能力,即卖的是全流程“能源解决方案”。

  甚至在和远信创始人的沟通中,她表示,不会止步于卖方案,而是要继续延伸,把项目开发和运维都纳入进来。

  与中国庞大的14亿同文同种的消费群体不同,海外每个国家都是一个小的细分市场,需求侧可以说是千差万别,这意味着非常繁杂多样的产品种类。

  应对这种情况,很多设备巨头往往提出所谓“柔性制造”,试图用先进昂贵的设备来解决这个问题,但带来的往往是投资成本的急剧上升,但在深圳和东莞,一条无限细分的分工却低成本解决了这个难题。

  以储能设备的加工为例,终端厂商采购了电池以后,加工成产品最重要的几个环节包括开模、激光焊接、SMT贴片等。就拿激光焊接来说,不光有大族激光、海目星等国产方案商,更有不少设备商“个体户”,代理几台大厂设备就出来做服务。

  我在工业园里遇到的朱哥就是这样,当时他在朋友的办公室里慢悠悠的喝茶,谈到大厂激光器服务的特点:

  “你说 IPG的、通快的激光器好不好? 那是很好,用个10年、8年的都没什么衰减,但你知道他们的工程师过来调方案要多少钱吗?”

  “IPG 这帮美国人,一天3000、 通快是德国人,更黑,一天1万,还要包食宿,你小厂请的起吗?就算请的起,那支持的工程师早就排满了,你等个几个月,产品改型时间也来不及了。”

  从国产设备商、甚至这些小的设备代理这里,国产新能源厂商获得了非常低成本的产品研发支持,可以非常灵活的修改产品的造型、尺寸、每一款新电池推出,厂商也可以非常迅速的匹配上。

  储能市场诞生的时候,很主流还是30Anh、50Anh等消费类电做。电芯厂商为了降本,又推出了100Anh、120Anh的大电芯,很快这场容量比赛就进入白热化,目前定格在314Anh的大电池。

  如果是一条反应缓慢的供应链,每一代电池完成配套可能需要数年才跑通,但在这场边抢市场边升级的过程中,毛细血管般的设备商。如同淮河战场的小推车一般支撑了中国产品的快速迭代,在2年多时间里就完成了3代升级。

  作为鲜明对比的是,曾经在储能市场有先发优势的美日韩厂商,在这几年里,别说产品的迭代,连把三元锂电池换成铁锂这种摆在桌上的技术路线切换都没能完成,最终在连续的安全事故下连续丧失市场。

  在今年5月,松下就宣布关闭了自己的储能业务部,一周前,美国前三的储能巨头Powin宣布可能终止运营。

  今天在美国市场,一套7度电的便携式储能电池产品报价是5,699美元,而一个中国工厂销售给我发来一套产品表示:

  “出厂价 ,6度电,1,999 人民币,海外客户很喜欢,准备下单几万套,如果美国客户喜欢,我还可以安排越南发货。”

  在一个园区里,你能看的带着轮子的储能设备、老板说这个在乌克兰好使,万一要被炸了,可以拖着就跑;也有可以一个人就DIY装在阳台,一天薅电网两度电的迷你储能;

  2022年,全球共涌现28个GWh级光伏市场,2023年增长至31个,2024年的数量进一步到达37个。

  正是这些不断兴起的国家,抵消掉了咄咄逼人的美国贸易冲突带来的冲击,根据统计,在2024年,有47%的光伏组件出口到了亚非拉的第三世界国家,超过了以往*的欧洲市场,储能设备也在快速上涨。

  一个有趣的事情是,在2024年,巴基斯坦从中国进口的*大货物已经变成了光伏板,储能设备也进入了前10大品类,而据当地的报道,在此之前,由于油价上涨带来的过高电费,巴基斯坦的用电需求正以每年10%的速度下降。

  我想,通过这个行业的调研,这也可以回答文初的那个问题了。 为什么中国制造这么卷,外部打压一轮接一轮,但是企业却不断表现出超预期的韧性?